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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传之四 吾心吾乡

Created 180126 By 游遍星辰

我能爱我的神,因为他许我自由否认他。
——泰戈尔

寻寻觅觅

童年时,我爱抬起头望向天边青灰色的绵延山影,想象那里是否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村庄。上学了,也开始想象未来是什么样的。可惜,从来没能成为一个聪明人,看不到千里之外,也猜不透明天的面孔。只是,我的眼睛一直在探寻,大脑在思索一些模糊的问题。为什么我会是我?人为什么活着?每天有那么多想法不断冒出来,如果哪天我死了,还能想东西吗?

如今当然明白,自己只是天地间,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在或不在都不影响地球的转动。而我想问的那些问题,其实可以归结为一个很俗套的词:世界观。换一个更深刻的词,则是“信仰”。“信仰”看似缥缈,其实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小到下一分钟做什么,大到如何看待你与他人的关系?是合作共赢还是竞争?如何看待你自己,你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还是可以逐渐改善的?

有明确的信仰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心灵自由是一块疆土,那么信仰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从二年级思想品德课本上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到中学政治课里的辩证唯物主义,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最早的思想“启蒙”。今天看来其中大部分内容也并没有错,只是枯燥乏味,论证无力,也没有解答心中的疑惑,隐隐约约觉得很多事情并不符合书中所言。

既然课本解答不了,就在其他地方寻找。

佛教让我明白因果和空。遇到事情会想,之所以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曾经有意皈依佛教,也曾茹素半年。但是并未刻意寻找、结交信佛的人,顺其自然,或许有天会遇到合适的老师,遇不到也没关系。

圣经文字优美,其中的箴言也能给予我力量。有些片段已经能背下来,” 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这样的句子读来,的确有抚慰心灵的作用。

朋友中有基督徒,也有佛教徒。在他们身上,我能看到信仰带来的积极影响,能感受到令我敬佩的品质,平和、温润、勤奋、善良。或许,最重要的不是选择哪种信仰,而是它在你心中所起的化学作用,影响你在大小事项中做出的选择。

但我依然困惑,你看有些官员,家里供着佛祖菩萨,同时藏匿贪污所得的钱财。古惑仔,这边厢拜完关公,马上就提着刀去砍人。若说他虚伪,他在跪拜祈祷时是无比虔诚的。若说他是信徒,为何所作所为与宣扬向善的教义大相径庭?是真心相信其中教义还是仅仅在寻求保护神?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里神是监督者,裁判者。作为个体,人是弱小的,从宗教中获得慰藉,无可厚非。但是作为信仰,对我的说服力是不够的。

佛经和圣经是东西方文明智慧的经典。我浅尝辄止,是个门外汉,无意作出评判。只能说所接触到的内容没能说服我。或者说我是个死理性派,希望看到证据和论证的过程。宗教能够短暂的缓解情绪上的困扰,却无法指出一个具体的路径。我想要的,不是解脱,不是救赎,而是指引。因我知道世上没有解脱和救赎,不存在那样一个事物,你信了它,就live happily ever after,好运自天上降临。

演化论

直到有一天,读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假如,演化论是正确的,假如我们的生命源自偶然中的偶然,随机中的随机,会怎样呢?没有前生,没有来世,没有天堂,没有地狱, 有的仅仅是今天,仅仅是这个肉身所在的凡俗尘世。一切豁然开朗了。过去我以为一个人缺少信仰,会缺少敬畏之心,会滑向不可预知的深谷。其实信仰也可以与任何宗教无关。正是因为没有来生可寄托,没有前世可担责,才能更清醒地分析自我,明白我的今天可部分归因于运气,更多地归因于自身行事是否正确,从而做出调整,更珍惜此生。假如我向往的某种事物却得不到,最大的原因不是运气,不在于他人,而是我不够好,不够聪明,不够勤奋,没有找到好的方法。

演化论的核心是在较长的时间里,渐进地累积微小优势。陈虎平老师的著作《打破自我的标签》正是把演化论应用于社会和个人的发展。流水力量微小,却可以造出山川。六万年前,智人走出非洲时并不会想到他们的后裔将飞上太空。与物种相比,个体的生命存续不过一刹那,在这短短数十年中,。如同深度学习中的神经元接收到反馈,依据误差修改权重,人也要在求知,实践,观察结果,调整行动中不断地循环,保留优势,修正劣势, 走一步,再走一步,以期渐进式地逼近目标。走弯路避免不了,但也远胜于停在原地不动。

知与行

发现陈虎平老师是在开智学堂的文章里,开智创始人阳志平老师则用文字带我走近另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以“知行合一”为核心的阳明心学。在此之前,我对王阳明的唯一印象是中学政治课本里把他归为“唯心主义”一派,这当然是错的,阳明学说是关于行动,关于内心如何与物质世界交互的哲学。

请允许我在这里大段引用陈虎平老师的话:

人的肉体都是要死的,封闭系统总是要崩溃的;但这并不妨碍在人活着时、在系统保持开放不断吸收外部信息能量物质时,能够创造出新的高地。
对未来的希望,始终来自热烈的创造和勇猛的探索,而不是来自对神的祈求、或对运气的仰望、或对自高处来的眷顾的期待。因为,除了一代代人协同创造的高处,别无高处,除了对继承前人吸收同辈共同创造更高阶秩序文明的期许,别无期许。我们不依赖神灵,也不恐惧无常。我们只恐惧于人性随着年龄渐长而向着热力学均衡态的回归,我们只害怕自己在本可以更开放的学习和吸收和创造的大好时光里却向着现有的局部微环境做适应性收敛。

世间种种终会成空,尘归尘,土归土,这是真的,但是如果一开始就只想着一切皆空而不为,那与从未来过这世上有何区别?我想,现在我找到了更愿意相信的 。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儒家这条路上,这是少年时的我所未曾料到的。那时的我眼中,儒家是封建思想的代表,是三纲五常的等级观念,是五四运动打倒的对象,是孔乙己悲惨一生的源头。我也不清楚,是因为遇到尊敬的老师,还是因为重新认识的儒家思想契合了我的思维。除了被视为糟粕的部分,它还有更重要的,积极入世的一面。

红楼梦中,每当有人劝说宝玉学些经世致用的东西,他总斥为“混账话”。顽石思慕人间,下凡历经劫难,其实他自始至终都在贾府富贵温柔乡中,所谓劫难无非是与众姐妹的感情中受挫,被父亲打板子。他并未真正体察真实的世界和人生,了解普通人家生活的艰辛,才会对林妹妹说出“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这样无知的话。贾府败落可谓最大的一劫,中举之后本可通过自身的能力,为自己和家族亲人寻找一条更平稳的路径,但他自此看破,遁入空门。也许你会说在那样的时代,入仕途也免不了同流合污,但是他未做任何尝试。 比看破更难的是知难而上,知其不可而为之。当然,从文学作品的角度,作者设计这一结局自有其深意,从历史的进程看,或许这样的家族注定没落。但是放在真实的生活里,他缺少了勇气和担当。

私以为,阳明先生所说的”良知”,就是心中的道德法则和是非标准。假如你的内心足够坚定,它会是一股比外在约束更大的力量。选择为善不作恶,不是因为有神灵在看,不是为了要换取更好的来生,或者避免死后的惩罚,而是因为内心的准则,因为我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佛家说罪大恶极者当堕无间地狱,曾看到这样的报道:犯人逃亡十多年后被逮捕,如释重负,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身不在囹圄,心却像在地狱之中。不作恶,就无需担心被发现,无需掩盖,不用想着如何圆谎,心里清清爽爽,这也是心灵的自由。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理性的计算,用对自我的约束,来换取更大的自由。你说,这只是说说而已,如何令人相信?无需他人相信,这一切可以只发生在内心,对外仍要遵守法律和道德的约束,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但你能感受到两种力量的不同。

吾心所向,吾身所往

将近不惑之年,我才初步确定信仰的方向,那就是演化论基础上的儒家行动主义。 既然认为它是对的,就接纳,就追随。 就像陈虎平老师说的,你怎么能拒绝迷人的思想呢。 我对生命对天地仍然有敬畏之心,因明白自身的渺小。渺小不意味着无所作为。无法普度众生,也不愿独善其身。在庸庸碌碌于日常琐碎之外,仍要做些对别人有价值,于自己有意义的事情。

《斯通纳》是一部尘封五十年后大热的小说,它的文案打动了我: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阅读,写作,思考,实践,无不是为了这个追求。惟独不该做的就是陷于空谈而无行动。所以,接下来要做的是给自己设定目标,一步一步前行。